话说聘才出京之时,曾问元茂要账,适值元茂赴通州去了。元茂与孙氏昆仲,都冒了顺天 [顺天——府名,约相当于今北京市。] 籍贯,府、县考过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进了场。元茂遇见了旧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笔而抄之。这孙嗣徽如何会做文章?遇见了一个同窗朋友,是个廪生,托其代请枪手 [枪手——指冒名顶替代他人考试的人。] 。那人与他请了一个人,讲定了八十两银子,写了契约,在场内与孙嗣徽枪了两文一诗。这个嗣元自己又不能作文,又没有雇着枪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阵乱写,不知写了一篇什么东西。
发案之日,嗣徽、元茂竟进了。复了试,元茂也还勉强得来,嗣徽仍是请人代做。到发落之日,忽然挂了一块牌出来,上写道:
查看宛平县童生孙嗣元文卷,字体草率,一字两格,方言俗语,杂字一篇,无两字可连,无一句可讲。是否系染狂疾,抑或是其本真,殊为可怪。仰通州知州,协同宛平县教谕,严为究问,以正功令,毋得混蒙狥 [狥(xùn)——同徇。依从,曲从。] 纵。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写了什么。嗣徽倒暗暗喜欢,与元茂进去叩见宗师。
宗师见了元茂,倒也没有讲话。孙嗣徽穿了蓝衫、皂靴,把个红糟脸擦得光亮,大摇大摆踱上前去。宗师见了,觉得他与诸人不同,甚是可笑。见他名字与孙嗣元像是弟兄,便问道:“有个孙嗣元,是你兄弟么?”嗣徽道:“是门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什么毛病么?”嗣徽随口答道:“舍弟有个结巴的毛病,说话愈急,愈说不出,此其一;左眼皮高吊起,时时要流眼泪,此其二;遇到门生说话,他即要驳起来,此其三。”文宗听了,笑了一笑。诸生也要笑时,只得忍住。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摆了一摆,自己看看脚上的皂靴。文宗正色问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写的并不是文章,是写几百个杂字,没有半句可讲,没有两字可连,是何缘故?这样不通人,怎样应过府县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嗣徽笑道:“若说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时而昏;有生之后,就无时而明。其府县考之得以有名者,乃门生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此舍弟之乐有贤父兄也。”诸生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说!你就是个疯子,快下去罢!”嗣徽失惊,打了一躬,摇摆出来。诸生掩口胡卢,一齐告退了。
嗣徽上了马,元茂坐了车,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却又得了个喜信,亮功放了安徽凤阳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着,下科再花些银子找人枪一枪,就可以拔贡 [拔贡——清代科举五贡之一,每十二年,选拔在学生员中文行俱优的,贡于京师,称拔贡。] 了。无奈为嗣元的文卷尚未问明,只得再待两天。
元茂得了一个秀才,也就心满意足,如今又娶了亲,心中一无牵挂。却喜丈人与他父亲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妇回去,在任乐几年。也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着嗣徽守候。
那日饭后,元茂闷坐无聊,太阳也将落了,独自逛出城来。到了运河边,只见粮船如云,还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热闹。那粮船舱里,也有些妇女们,就望不清楚,把眼镜擦了一擦戴上,沿着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元茂望着一个缝穷的,堆着一头黑发,一个大髻子歪在半边,插一枝纸花。虽然紫赭色脸,望去像二十几岁的人,倒也少艾。两眼只顾瞅着,慢腾腾走出去,不防一条缆子一绊,栽了一跤,直跌到那个缝穷婆身上。那个缝穷婆正伸直两条腿,交跷着七寸长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鲜红的带子。见元茂跌来,吃了一惊,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时,腿未站起,元茂已倒了过来,刚刚压着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见了,齐拍手笑起来。这一笑,把个李元茂臊得满脸紫涨,把脚一伸,可可的踹在烂泥里,没了力,左手撑着地,右手按着缝穷婆的脚,使劲一支,遂支了起来,沾了一袜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了一块。元茂满面无光,怔了一回。
只见那缝穷婆抖着布衫,连说道:“这是怎么说?走道儿会栽到人身上来!”元茂只得自认不是。那缝穷的尚要发作几句,见元茂一身绸绢,像个旗丁 [旗丁——押船运粮的军人。] 模样;又见他一袜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揽这个买卖。便道:“你这衣裳破了,你脱下来,我与你缝缝罢。”元茂见他好言好语,便看自己样子,也难回去,便把长衫脱将下来,蹲在一边,看他缝补。又看那缝穷的,颇有几分姿媚:容长脸,小嘴,长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约二十四五年纪。一件旧蓝布衫,倒还干净。跷起了一双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动心。那缝穷的手里缝衣,飘转眼来问元茂道:“你在哪一帮?”元茂不懂,眯齐了眼看他。那缝穷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问你是哪一帮粮船上的?不是杭州帮吧?”元茂道:“我不是粮船上的。”缝穷的道:“你现在哪里住?”元茂道:“一进城门就是。我身边没有带着钱怎么好?你同到寓里去取罢。”缝穷的点点头。
缝完了,元茂穿上。缝穷的提了篮子,跟了元茂进城。元茂问他的住处,缝穷的道:“我也在城里。”元茂又问他的丈夫,缝穷的道:“我们当家的撑小驳船,如今在杨柳青呢。”元茂说一句,望一望,两人并着走。见他胸前高高的两个乳,元茂鼻子望空嗅嗅,觉有些汗香,心上有几分爱他,却又不敢问他。同进了寓,只见嗣徽的房门也锁着,不见一个人,缝穷的便跟了进来。看他开了房门,便靠在房门上,望着房里。元茂在炕上找了个青缎小褡裢,坐在房门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数了四十大钱,递与缝穷的。缝穷的接了,笑道:“这钱太少,请高升些。”一手将钱往篮子里放了,笑嘻嘻的一脚跨进了房门,一手来抢了元茂的褡裢。元茂不放手。他是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元茂将手一拽,那缝穷的随着手即扑倒在元茂怀里,笑个不住。那元茂岂是个坐怀不乱的?便登时动了色。如今娶了亲,已是老在行,比不得从前了,便把两腿夹住了他下身,将他抱起来。那缝穷的一面笑,一面还不放那个褡裢,笑得头发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钱容易,我给你,你要多少?”缝穷的道:“单是缝补的钱么?”元茂道:“那手工钱,我再加你二十大钱。我们讲个交情,你要多少钱?”缝穷的道:“讲交情,别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没有这个价儿,我总要四百钱!”元茂道:“我就给你四百钱。”对着他把嘴往炕上一扭,缝穷的道:“待我提了篮子进来。”元茂恐怕人来,关了门闩了,二人就在炕上云雨起来。
恰好嗣徽回来,望望元茂的房门没有锁,把手一推,却是闩着。知道元茂在内,便叫了一声:“开门!青天白日关门作什么?”元茂听了,吃了一惊,伏着不动。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应道:“我肚子疼,要躺一会起来。不要来推门吵闹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间,踢着一样东西,一看是妇人戴的一朵纸花,拾起来闻一闻,有一点油气。心上想道:“哪里来这东西在他房门口?他又不肯开门,莫非他倒接个媳妇在里面受用么?”此时天未全黑,屋里尚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却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见一个妇人仰卧着,元茂正在那里高兴,淫声甚炽。听得那妇人低低说道:“起来吧,四百钱要怎样?已经值八百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脸的,被那媳妇一推,推出了笋。坐了起来,站在那元宝篮里拿块破布,抹了一抹,系好了裤。
元茂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钱递与那媳妇。那媳妇收了塞在篮里,又道:“那缝补的钱呢?”李元茂又找那小褡裢摸钱,那媳妇一手抢去,连褡裢往篮里一摔,把肘抄着篮子,开门出来。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脸上下不来,且看缝穷的生得少艾 [少艾——年少而貌美。] ,便想要半路截留,便先到门口等他。那缝穷婆出来,嗣徽拦住了门,问道:“你方才在里头作什么?”那缝穷婆笑嘻嘻的,扭着手看嗣徽穿着芙蓉布汗衫,脚下是皂靴,知道是位老爷,说道:“方才有位爷们,叫我缝补小衣。”孙嗣徽道:“我在窗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给了你四百钱。明日我也要缝小衣,你务必来。”那缝穷的听了,袅头袅脑的答应了,又道:“什么时候来呢?”嗣徽道:“吃了早饭就来,我在门口等你。如我不在门口,你就在门口等我。”缝穷的连连答应,将嗣徽打量了一番,把手摸一摸头髻,提着篮子出去了。嗣徽进来也不说破,与元茂谈了一会,各自睡了。
明日早饭后,嗣徽到门口望了几次,尚不见来。心里一想:“有些下人在面前,不便行事。”把几个家人尽行打发出门,叫他去探听嗣元消息,与到远处去买物去了。知元茂是要睡中觉的,到他房门口望了一望,见元茂在炕上躺着,闭了眼,当他睡着了。急到门口来,见那缝穷婆已坐在门槛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光的元宝头,绞光了鬓角,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蓝夏布衫子,手中带上烧料镯子、铜戒指。回头见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篮子,走了进来。嗣徽见他比昨日娇俏多了,心中大喜。进了二门,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进了房,把房门闩上,下了卷窗。
这房嗣徽弟兄两人同住,此时嗣元未回,真是难得。嗣徽低低的说道:“天气热,脱了衣服罢。”缝穷的点点头,便将衫子脱了。他脸上是被太阳晒黑的,身上倒还白净,凸出两个灰色奶头。嗣徽摸了两把,又叫他脱去小衣。缝穷的抿着嘴笑,不肯脱。嗣徽便解了他的带子,替他脱了。请教到妙处,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颜色不甚好看,像是个连鬓胡子。嗣徽也脱光,缝穷婆一眼望去,其物甚伟,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见了大巫。二人就在躺椅上玩起来。
且说那元茂并未睡着,嗣徽与他对面房,有人进来岂有听不见的?况那缝穷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内又衬了高底儿。七寸长的花鞋,今日变成了五寸,虽轻轻的走,总有咭咯之声。嗣徽当元茂睡着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来,那张躺椅,响得好不热闹。元茂轻轻的走到嗣徽房门口,侧着耳朵听去,那响声在躺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夹杂些唧咂之声,像狗舔米泔水一样。元茂大疑,又到窗下望望,见卷窗放下,心里想道:“先前很像个女人脚步走进房去,这响声宛与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济,窗缝里也望不清楚,复到房门口,轻轻的将门推一推,知是闩着。便再听,觉得轻重疾徐,声声中款,而泥粘水滑之声,令人心荡,分明是这件事了。又听得低低的问道:“好不好?”那边应道:“好!”又听得道:“这一下是一百数了。”又听得“一二三四”的数起,一直听数到八十八,忽然的“哎哟”一声,倒把元茂吃了一惊。又听得一声:“哎哟!要跌要跌!”两个嗤嗤的笑,便停了数数,像椅子坏了。便有两个脚步响到炕边。元茂再听:是扇扇子的声,扇了一会,又响起来,似觉稀微了些。又约有一百多数,忽听得“哎哟哟”的几声,又听得发喘声,又听得咂嘴咂舌之声,又听得两下笑声,又听得两下轻轻的打着玩,像打在屁股上的声。又听嗣徽低低道:“乐哉!乐哉!其乐只且,其乐只且!”念了两声。元茂听得要笑,把手掩紧了口。听得那人说道:“长久了,放我起来罢,我要去了。”停了一停,听得擦纸声,听得擦汗声。静了一会,听得数钱声,听得串钱声。
元茂已听了多时,听得一身发胀,底下已冒了些出来。听得那人说道:“这是给我的么?啧、啧、啧!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爷?我没有这个价钱。”听得嗣徽说道:“我是照你昨日的价钱,没有少给你。他那里不是四百钱?”元茂听了,方知是昨日的缝穷婆,心里诧异道:“他怎么在他房里?定是来找我的,被这强盗打劫了去,可恨!可恨!”又听得缝穷婆道:“快快的高升,不要耽搁我!”嗣徽道:“这是什么缘故?一样的人,我就要加钱?”缝穷婆道:“一样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个老爷!况且昨日连衣也没有脱,今日有两三倍功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钱?也失你老爷的身份!”两人争论,声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道:“不是这么加的。告诉你,今天是要两吊钱!”嗣徽道:“岂有此理!两吊钱我要玩你五回!”那缝穷的道:“你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们陪着过夜,总要四吊钱。今天浑身脱得精光,给你玩了两个时辰,两吊钱还多吗?不要耽搁人,快添来!”嗣徽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只是不依,要定了两吊。说话越说越高起来,嗣徽恐人听见,只得又加了些钱。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钱,缝穷的方收了。
听得嗣徽笑道:“我倒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爷?难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爷么?”缝穷婆道:“他不是老爷!”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龟头上那个黑斑,知是主贵的。待我问他。”又道:“我身上有几样主贵?你若说出来,我才服你!若说不出来,不过想讹我一吊钱。”那缝穷婆道:“呸!你的鸡巴主贵!那满面的糟疙瘩,像粮船上带来的糟枇杷一样。我讹你的钱?把良心夹在夹肢窝里!一上身就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闹得人丢了好些,这一吊钱还不够体惜钱呢!你几时见过泥腿上跷着皂靴,还要赚人?说不是老爷,想省钱!你若穿了草鞋,我只要你二百钱。”嗣徽被他一顿臊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脸,亲了几个嘴。缝穷婆将他脸上咬了一口。嗣徽又问道:“我见你昨日与那人玩,正响得热闹,为什么要推了他起来?今日你又勾紧了我。”缝穷婆笑道:“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压紧了人,气也透不出来,你听见响,那是小肚子碰着小肚子,你当是里头响吗?滑出滑进的,倒教我痒得难受。”
元茂听了,心中好不有气,想候他出来骂他两句,忽见孙嗣元从外边进来。孙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问他,他倒期期艾艾的顶撞了州官。本要打他几板,因他是孙亮功的儿子,留他体面。送到宛平教谕处戒斥,他又将教官得罪了。教官气极,遂将他牵到通州学明伦堂上,叫门斗按在板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杀猪似的叫起来,口又结截,带着南边话,“肏娘肏娘”的乱骂。门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几下。打得嗣元两腿紫烂,一步一步的颠回来。又恐气血凝滞,不敢坐车,幸遇见了家人,扶了回来。见元茂在房门口侧耳窃听,他也不知就里,吊起那一只眼皮,讲道:“晦、晦、晦他娘的气!你、你、你、你们倒在家,快、快乐呢!”元茂正要问他,他到房门口把门一推,见闩着,双手乱搡,那薄板门将要破了。元茂摇摇手,嗣元不懂,仍是乱搡。嗣徽听嗣元回来,心内惊慌,定一定神,倒生了个急智,随手拉一件衣裳,撕破了一块,叫他拿出针线来缝,便开了门。
嗣元进去,见一个缝穷的,鬓发蓬松,面有愧色,坐在凳上缝衣。嗣元一见,生了气,心里早已明白,骂道:“哪里有这种不要脸的烂、烂、烂货!跑进房里来,关了门,做、做、做什么事情?还、还不滚出去!”把他的篮子踢翻。缝穷的虽不敢发作,也有了气,便道:“有人请我来的,我又不是挨上门的,开门就骂人滚,好个不讲理的蛮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提了篮子,到外间来缝。见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细看他,比昨日标致了好些,脚也小了。但他心里恨他没有情义,还说他不像老爷,又嫌他笨,不在行,尽巴结嗣徽,为他穿了双皂靴。便不理他,瞅着他缝衣。
嗣元腿疼,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边的铁搭已断,一侧滚了下来。嗣徽呵呵大笑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没有滚,自己倒滚了!”嗣元更有了气,爬了起来,一脚踢翻了躺椅,骂道:“我肏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牵藤蔓葛的混骂。嗣徽踱到外间,反拢着手踱了几步。缝穷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我来听已听得报了一百下,后又听数到八十八,到炕上去,远了些,还听得似扯风箱的扯了好一会,不知多少数目。”缝穷婆嘻着嘴,把眼乜 [乜(miē)——斜视。] 了他一乜。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得明白,又在里头狗屄狗卵的骂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着一块湿漉漉的,沾了一手,连忙往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屄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一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元道:“倒是屄,余又该肏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 [怀刑——畏惧礼法。] 也。我总没有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 紾 [(zhěn)——扭;转。] 兄之臂!”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
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是人生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
那元茂真是糊涂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摸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妄言,忽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摸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摸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惮。我咬掉你这块肉!”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三的赔礼。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唯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 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
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销。元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疼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账目,不要去混花销了!”元茂大喜,得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道:“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账,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可不是账也还了,别敬也有了?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了一家,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
忽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如咱们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 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
少顷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说道:“你还记得?前年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没有。”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睛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桔子就忘了洞庭山了。”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满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遂同了二喜进房,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
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
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根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看,戴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记得他;若是你给我,哪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
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外叫“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不见答应,擦擦眼睛走了出来,只见那边房里欢呼畅饮,有些人,还有几个相公,唱的唱,划拳的划拳。元茂见跟二喜的人站在门口,叫了他过来,问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里陪酒。”说了又站到那里去了。
元茂此时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径出来。到了家,方知镯子被他狼去,心里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说不出来,丧气而回。孙氏问他:“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说还账耽搁了。到晚上,元茂更加着急,梦中还是长吁短叹,孙氏也不解其故。一夜云雨稀疏,应名而已。孙氏疑他精力乏了,也不来惹他。
明日,元茂没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说是娶亲时欠下的账,到了安徽即行寄还,才把那些零星馆子账,相公开发及窑子嫖钱还个清楚。也到各处辞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凤阳府,住了一月,同着孙氏到他父亲任上去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