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玉送了琴仙回来,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旧病复发,足足病了一月始愈。后来颜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养为义子,倒也替他欢喜。
且说春航断弦之后,田夫人又上了年纪,没有媳妇,总是不惯,不得已命春航从权选择清门 [清门——清寒的家族,也指平民、庶人。] 。春航犹豫未决,意欲先觅个小星,又以北人生硬,总乏娇柔,只得先于老婆子、家人媳妇里头,找个细致的,来服侍太夫人。哪知道京里这些老婆子,是一万个里头拣不出来一个好的来。一日,雇了两个来,都是京东妇人,四十来岁。一个麻脸似蜂窝一样,发髻上罩着个马尾冠子,扎着裤腿,松松的似两个布袋,倒插得一头纸花,走起路来,腰掀屁撅,好不难看。且专门内外搬弄是非,四下里调唆,不是说这个作贼,就是说那个偷汉,也不过是想掩他自己的丑处。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辈所使。内有一个更觉奇怪,沙盆大的脸,水缸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顿饭,便一样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唤他,他就装聋作哑的。腆着大肚子,摆开八字脚,穿着薄底鞋,抽着关东烟,去找那些伙夫、打杂的,大哥长大爷短,嘻嘻哈哈,坐在厨房土炕上,挤在人堆里,要他说笑个尽兴。隔一天还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赶车、碓米、挑煤的孤身汉子,解个闷儿。就见了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惯这些东西?不到半月,都撵掉了。又买了两个丫头,十二三岁,也是三等货。
一日,赶车的周小三与蕙芳说起,他的三姐情愿进来伺候老太太。又夸奖他三姐,粗粗细细,件件皆能,还会缝衣写算,针线活计是不用说了。蕙芳也闻得三姐之名,收拾过潘三,想是个伶俐人,也想见见他,问他怎样收拾的。便与春航说了,举荐他进来。春航不好推辞,一口应允。
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后,心上也有些惧怕潘三要来报仇,故此,小三在家,闲了两三个月,才得进了这个门子。后又见春航点了状元,老太太来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带进,也便当些,省得一个少妇孤零零的住在外面,没有照应。这日三姐收拾进来,打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扫蛾眉,鬓边簪一朵榴花,穿一件月布衫,加个夹背心,水绿绸子裤,翘然三寸弓鞋,细腰如杵。进见春航,叩了头。春航一见大为失惊,以为周小三的媳妇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颜相待,命他去叩见老太太。田夫人一见三姐,甚是欢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无一样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连春航与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来,比京城里的厨子高了十几倍。
老太太常给蕙芳东西,叫三姐送出来。三姐未见春航时,小三也没有对他讲过,当着不过寻常相貌,及见了那样的风流潇洒,如金如玉,那怜才爱貌之心,人人一样,自然格外尽心。再见了蕙芳的人才,觉得自己比起来,竟差得多远,心里反觉自愧。偶然与他说句话,分外高兴,所以待蕙芳殷勤之外,更是不同。见了几回,也熟识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独坐在书房里,老太太知道蕙芳来了,便叫三姐送点心出来。三姐托了碟子,到书房门口,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进来,笑容满面的,叫了一声“苏大爷”。蕙芳也带着笑,回叫了一声“三姐”。三姐道:“这是老太太给你的。”说着将碟子送到蕙芳手边。蕙芳见他十指尖尖,套了银甲,就接了放下,道:“请三姐叫我的名字。谢老太太的赏!”三姐答应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触起潘三的事,想要问他,却又不敢。三姐慧眼一观,已瞧出蕙芳像要问他什么,便呆呆的看着蕙芳,等他问来。蕙芳被他不转眼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这个光景,就问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声三姐:“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又怕你要恼,不知好问不好问?”三姐微微笑道:“什么话?好问不好问?”蕙芳又赔着笑道:“我知道三姐是个女中豪杰,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事么?”三姐听了脸上一红,低低的啐了一声,带着笑转身便走,又道:“我道你问什么?谁又认得潘三?在哪里听来的话?”走到帘子边,那支银挖耳插得太长,抓着帘子落下地来。回转脸来,又是一笑,拾起插在头上,急急的进去了。蕙芳虽然碰了个钉子,见他还没有什么恼,尚是笑了两笑,也还放心,然终悔自己失言,这事原不该问他。蕙芳回去了,以后来了两次,没有见着三姐。
一日蕙芳又来,春航未回,在书房闲坐。听得三姐脚步声在他门前过,急出来望见,见三姐到二门口,叫小三说话。说了话进来,蕙芳意欲招陪他几句,见他低了头,当看不见。及走过了书房门口,又回转脸来,却正与蕙芳四目相对,三姐低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后,也看出没有恼他的意思了。
却说春航要续弦,选择清门之语,传入苏侯耳内,正合他意。便在武选司郎中杨方猷面前,略露了些口风,似要他去对春航说,托人来求的意思。杨方猷是春航的房师,心中甚喜,即来与春航讲了,叫他请人去求亲。春航倒有些踌躇,因苏家是世禄之家,门庭烜赫 [烜(xuǎn)赫——同煊赫。形容名声很大,声势很盛。] ,自己虽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愿。且未知那位小姐怎样,也要留心一访。但系座师愿与他联姻,且是房师来讲。怎好推辞?口内只得允了,又说禀过家慈,再来复命。
杨公去后,春航知道子云与苏侯最好,且慢禀高堂,先找子云访问。到了怡园门口,见有一辆绿围车,八匹马挤在一边,知道有客,跟班问明了是华公子在园。春航便先到清凉诗境,找南湘去了。
却说华公子为琴言之事,与子云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园来呢?这华公子是一时气性,写了那封恶札,过了两日,便有些自悔了。谁知子云只当没有事的一般,又不来招陪他,心内殊觉无趣。后与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云的好处说了一番,又说起扶乩,琴言与他前世原是父女,并将那首诗通身念给他听。华公子听了,心中着实骇然。道翁又赞琴言多少好处,现在认为义子,带他到任。华公子冰消雨霁,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再将琴言细细一想,真没有什么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赞了几句。
道翁去后,次贤又来,才将这事彻底澄清的讲了一番。华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与子云两代世交,为这点事绝交,是给人要议论的。又因他是个盟兄,只得尽个弟道,下口气,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贤已将华公子懊悔之意与子云讲过,子云是大度包容的,既是他先来,岂尚有芥蒂之意?便与从前一样相待,绝不提起那事。华公子忍不住,只得说误信浮言,认了不是。子云也安慰了好些话,留他在春风沉醉轩小饮了一会而散。
次贤、南湘皆未在座。南湘昨夜于子云去后,大发酒兴,邀了次贤下船,两人喝了一坛,把个次贤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里,家人救了出来,已是喝了几口水,今日腹胀腰疼,起不来。次贤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们房里谈了一会,打听华公子去了,才到子云处来。
此时子云在宝香堂,见了春航进来,连忙迎接,彼此谈了些话。春航问他与苏侯是师生,可知他家的细底?子云道:“你问他做甚?”春航将杨方猷的话对子云讲了。子云连忙称贺道:“恭喜!恭喜!这个喜比你中状元还要大些。”春航笑道:“不过显官罢了,知道成与不成,吾兄倒先贺起来!”子云道:“显官什么要紧?又不要借他声势。但这个苏侯是我的中举座师,又是家兄会试房师,又是家严的盟弟,两重年谊,一重世谊,是极好的好人!这还别管他,我为什么说比中状元还要喜呢?我那两位世妹,真是绝世无双,有名的苏氏二乔!大世妹就是华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岁了,名叫浣香;方才说的二世妹叫浣兰,一母所生的。若结了这个亲,就要叫你喜欢得说不出来,那时你才信我这句话。”春航听他说得这样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样的好处?你如此称赞。你且把他的大概说说。你见过这人吗?”子云道:“怎么没有见过?他姐妹两个跟着师母常到我家来,看我们家母,且与我内人是盟姊妹,就见我也不回避的。从大世妹出嫁后,他一人就不高兴来,或是等他姐姐归宁时,也还同来走走。说也奇怪,这句话我此时对你讲,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见面,就明白他姐妹二人相貌,与苏媚香真是一模一样!大世妹还只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还要娇柔些,艳丽些。媚香到底是个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娇媚。”
话未说完,春航就乐起来,道:“这话果然么?我有些不信,怎么同了姓,又会同了相貌呢?”不觉大笑起来。子云听了也是好笑,说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说谎的。”春航深深作揖,说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见罪!但仁兄与苏老师如此交情,弟此时如请冰人 [冰人——媒人。] ,定非吾兄不可了。”子云道:“我就不会做媒,这事不敢效劳。既是杨四爷来讲了,就请杨四爷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云佯作不见,并不还礼。春航笑道:“杨老师是他的属员,见了拘谨得很,不便说话,要我另请人去说。吾兄素肯成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说,苏老师也未必见信。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云停了一会,说道:“适或是我赚你的,将来不要怨我么?”春航又连连作揖。子云只得应了,春航告辞而去。
子云过了两日,回拜华公子,进城顺路,到了苏府,正值苏侯下衙门回来,请了进去。子云请了安,又进去见了师母,说他夫人与师母请安,苏夫人也问了好。苏侯让进内书房坐下,谈了一会,子云将春航春间断弦,闻二世姊贤淑之名,奉母命求亲的话说了。苏侯故作沉吟道:“看田修撰文才品貌,是极好的,而且也是个旧家,但不知品行如何?我最怕的是轻薄少年。年兄既是至交,必深知道。”子云道:“这田修撰的品行,是人人尽知,也不须门生多讲,老师可以问得出来,真是廉隅 [廉隅——棱角,比喻人的品性正而有节操。] 砥砺,孝友兼全的。”苏侯哈哈大笑道:“足见年兄取友必端,自然不用说了。”子云道:“老师春风化雨之中,岂生莠草!”
苏侯大乐,留子云小饮。问近日见华星北无有,子云答以方才从那里来。苏侯又问:“园中想必收拾得更好了,我竟一二年没有来逛园子。”子云道:“比初成时又更好了些,花木比从前繁盛了,池子也开通了。”苏侯道:“我这几年也实在忙,竟没有一日空闲。倒是你们师母,心上想来逛逛,如今天气又热了。”子云道:“门生回去叫门生媳妇择个日子,请师母与世妹逛园。”苏侯道:“等天气秋凉再看罢。”子云又问春航之事,苏侯道:“年兄为此而来,老夫怎好推却!请致意田修撰就是了。”子云深深打了一躬谢了。
苏侯又问他:“椿萱 [椿萱——父母的代称。] 在任安好?想常有府报回来?”又问:“令兄在淮扬也好?”子云道:“家严 [家严——对人称自己的父亲。] 是前月打发家人进京来的,托赖安善,僚属军民以及外洋客商,尽皆静谧,物阜年丰,颇称安逸。家兄新署运司,前月有禀帖与老师请安的。”苏侯道:“不错,不错,我也才写了回信,几天就忘了。又带了些东西来,我还没有道谢。”子云欠身说声“不敢”,又道:“家兄今年又添了个舍侄。”苏侯道:“一发恭喜!”又问道:“令泰山如今升到福建,比云南自然好些?”
子云道:“前在云南巡抚任上,事情还少;如今是浙闽两省,且兼着外洋,却繁得多了。”苏侯道:“你们泰山是与我同年,又且同馆,这件事他想与你们讲过。我们留馆那一日,他晚间做梦,仪从纷纭的到一处地方,一个牌楼上面,写着‘福地’两字,他预先知道要到福建去的。他的令郎,今年几岁了?”子云道:“今年才八岁。”苏侯道:“他比我长四岁,今年五十五岁,已有八岁的儿子。我五十一岁,却一个也没有。”子云道:“就五十外得子,也不算很迟,德门世胄 [胄(zhòu)——古代称帝王或贵族的子孙。] ,无须虑及此的。”苏侯道:“我已不作此想了。尊大人今年是六十几了?”子云道:“家严六十三,家慈六十二。”苏侯道:“尊翁是何等福分!那年在京时是五十九了,须发光黑,哪里像花甲之人!正是龙马精神,我们是比不上的。而且尊公的福气,那是世间全福,就是令泰山也比不上他。”子云道:“总是天恩祖德,家父一路算平稳,没有遇着风波。至于家岳,也就遇着好些蹭蹬 [蹭蹬(cèng dèng)——遭遇挫折。] 的事。”苏侯道:“海楼先生过于耿直,我想做他的属员是不容易的。”又问道:“今年有个点庶常的叫史南湘,是大名道史同年的儿子。这人倒有些才名,只不见他出来。”子云笑道:“史竹君是个清高疏放人,现寓在门生园里。老师有教训他的话?”苏侯道:“也没有什么话。我就听得有人说他,见那些前辈的礼数不大合式,有人议论他狂。或是他才入翰林,不知这些礼数,也未可知的。至于那前后辈的规矩,也太严,就是我从前在馆中,也有人议论的。以后教他留点神就是了。”又道:“今年秋间有宏词之试,这个科名已有五十年没有考了。年兄广交于那些海内人才及世家子弟,有所见闻,有真才实学的么?”
子云道:“老师垂问,门生不敢不对。海内人才甚广,门生孤陋,也不能广交。但在世家及各大员子弟,与四方乡、会试诸名宿,门生熟识往来却也不少,但是人云亦云的多。就有一位老前辈,近来又赴任去了,叫屈本立。想现任官在京也不能考的。”苏侯道:“屈道生么?他是孝廉方正,可惜了屈在下位,不然倒好保他。还有那南京名宿 [名宿——有名誉、负众望的读书人。] 金粟,也因限于成例,不能保举的,真真令人可惜!此外呢?”子云道:“此外尚有几个,都是英才未发的人:翰林院侍读学士梅公之子,名子玉,目下少年中有景星、凤凰之誉。”苏侯点点头。子云又道:“已故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子,名仲清;现任礼部尚书刘大人之子,名文泽;内阁学士王大人之子,名恂;此外还有苏州拔贡生高品,湖南优贡生萧次贤,这几位者都是名下无虚,与田修撰、史庶常朝夕观摩,是门生往来无间的。其余不知其他,不敢滥举。”
苏侯听了,撚 [撚(niǎn)——同捻,用手指搓。] 髯大笑道:“怎么你举的人,多半是我的年侄?你不要阿私所好,叫我听了喜欢!”子云道:“这个门生怎敢!至于老师的同年故旧,门生却也不能尽知。”苏侯笑道:“这是老夫戏言,年兄岂肯阿私所好!你方才说这几位,就是那两位明经,我不知道他家世;至于梅铁庵、王质夫、刘定之,及已故的颜穆堂,还有你令泰山袁海楼,与史庶常的令尊史鉴湖,都是我们同年。现在还有些作部属司官的,有几位作州县的。这也是人生不齐之数。我们这一科也就算好了,已经有好几位坐了一品。”又讲了些别的话。子云坐久了,见时候不早,告辞出城。在车内想了一会道:“湘帆太便宜了,不如等他来求我,我再与他讲。”便一径自回宅子去了。
明日,春航果然来找子云,子云只推宅里有事,叫春航在南湘、次贤处等了一日。明日又来,子云又不见他。春航明知子云故意作难,然心上又恐怕此事不谐,只得忍耐了性气。第三日又来,才见了,子云笑道:“这几日吾弟有甚么要紧事,连日来找我?”春航笑道:“已经三顾了。我知道前日失言,仁兄因此怪我。”子云笑道:“岂有此理!我辈肝胆之交,就说错句话,也断无怪理!”却说闲话,不提起苏侯的事来。春航性急,只得问道:“前日吾兄进城会见苏老师么?”子云道:“谈了半日,到赶城出来的。”春航见他神色不像,心中疑虑,只得问道:“所托之事怎样?”子云道:“有几分可望。”春航听了大疑,心中想道:“据杨老师说是他愿意,怎么如今只有几分可望?此话怎说?难道杨老师是一厢情愿的话么?”便问子云道:“据吾兄看,他的意思是怎样?与敝房师之言对不对?”子云道:“苏老师却是赞吾弟,人才学问真不愧状元,联姻原可,就不晓得哪里听了一句闲话,我却替你分辩了许多话,他方才半疑半信,再商量。”
春航听了,倒猜不着什么意思,便问道:“他听了什么闲话?”子云道:“我说又恐怕你要恼,我不说罢。”春航道:“我恼什么?吾兄只管实说。”子云笑道:“那句话问得我也好笑。他说,‘我听说现有个状元夫人在家,也姓苏,还是有恩于他,怎么还要续弦呢?’”春航臊得满脸通红,说道:“岂有此理!吾兄怎么讲起这些顽话来?弟固不足惜,兄应为媚香留一地步。”子云笑道:“这是他的话,关我甚事?”春航笑道:“吾兄也玩得我够了,到底怎样?如今倒不是他求我,是我求他了。”子云道:“你肯去求他吗?若专心去求,跟紧了他一个月、两个月后,自然他发起善心来,应许你了。”春航听他句句机锋,心上有些气,面上有些羞,因是子云,不好顶撞他,只得赔笑说道:“并不是我要紧,是我家慈之命,以早成为妙。今日家慈又谆谆的命弟拜求仁兄,务以早成。将来命弟一总叩谢!”子云大笑,看着春航道:“你真是个好汉子!跌得下,爬得起。既说是老伯母慈命,愚兄敢不竭力为弟一谋!或者竟可有成也未可定。”
春航大喜,连连谢了。只见次贤、南湘进来,大家坐了。子云即将苏侯问南湘的话,与南湘说了。南湘听了,不觉双眉一扬,说道:“没有什么错处,我也照着人一样。况且那一天同着人去的,并不是我一人。怎么就是我错,又单是我狂呢?这就难了!这就难了!”春航笑道:“礼数是不会错的,或者你那神色之间有些错处,也未可知。”南湘瞅着春航道:“我倒请教你,什么叫神色之间有些错呢?”大家也就不言语了。次贤问子云道:“湘帆的事如何?”子云道:“可成。”又将苏侯向他访些真才实学的人,就将对苏侯所举那几个一一讲来。又对南湘道:“原来你们都是年谊 [年谊——科举时代,称同年及第的人之间的友谊为年谊。] 。”南湘道:“原是年伯 [年伯——称与父亲同年登科的长辈,后泛称父辈。] ,但从前却不大往来。”子云道:“闻考宏词定于八月初一日,如今只有两月多了,怎么高卓然还不见来?”春航道:“他连信也没有一封,不知在家作什么,真荒唐极了!”次贤道:“我想卓然必是羁留在什么地方,大约下月总会到来。他在家里,是要本省督抚保荐的。”四人谈了一会。
春航辞回,将子云去说亲的话,一一告禀。太夫人甚为欢喜,即又请子云前去说定,择日先过帖子,俟定日之后,再行纳采 [纳采——古婚嫁六礼中的第一件事,即行聘。] 。后来定于七月初七日。春航将此事与蕙芳说明,蕙芳也替他欢喜。春航又述子云之言,说这位苏小姐像你竟到九分。蕙芳笑道:“这不是糟蹋人么?一个千金小姐,像了我还说好,我们算什么人呢?”春航道:“只怕未必如你。若果然像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当他菩萨供养,天天拜他!”蕙芳笑道:“你嘴里常说,我就没见你拜过谁。”春航笑道:“你要我拜么?我就拜!”果然先对蕙芳作了一揖。蕙芳一笑,连忙走开道:“不要折杀了我,留着拜你那位状元夫人罢!”春航笑道:“方才倒有一人讲……”蕙芳道:“讲什么?”春航想了一想道:“没有讲什么。”蕙芳道:“你说方才有人讲,怎么转口又说没有呢?”春航道:“讲就讲那状元夫人的一句,原是姓苏。”蕙芳脸一红,瞅了春航一眼。春航不敢再说,蕙芳也不问了。
春航道:“你也应该成个家才好,就是配得上你的人少。”蕙芳道:“这话倒也不错,我也这么想。我们对亲,好人家是不肯的;那小户人家的女儿,我又不要。况且我们这些人,被那些无耻的东西闹得不像个样子,谁肯信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呢?我想与其娶小家之女,倒不如娶大家之婢,那礼貌性德倒是见惯的,也没有那小模小样。就是一件,只怕主人已先受用,这倒十有八九。”春航笑道:“这是必有之事。我想度香家的丫环就不少。”
蕙芳道:“度香自然是有好的,他家的闺范也好,从没有遇见丫环们到园里来。况且隔着一条街,也不便来。只闻得华公子的丫环最多,而且都好。我们有一回在他家唱戏,看见帘子内有一大群,有男装的、有女装的,粉白黛绿,也望不清楚。”春航道:“将来苏侯赠嫁过来,想必有几个丫环。如果有好的在内,我送一个与你。”蕙芳笑道:“多谢,多谢!那时我只好在这里伺候一辈子,算田、苏两姓家奴了。”春航道:“言重,言重!我自有个道理,决不教你受一分委屈。而且也是顽话,知道有好的没有好的?我想世间错配的真有,咱们家里的周小三,倒有这么个好女人,岂不冤枉了他!”蕙芳道:“你爱他么?”春航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说说罢了。”蕙芳道:“这爱字也没有什么要紧。爱好之心,自然各人难免的。这三姐不但人生得好,而且还灵慧异常,倒是个贞节妇人呢!”春航笑道:“灵慧有之,贞节未确。”蕙芳笑道:“你没听见他收拾过潘三么?”春航笑道:“也有所闻。那是潘三这般嘴脸,自然应收拾的。你方才说爱好之心人人有之,设使你做了潘三,他就不忍收拾你了。”蕙芳道:“你何不试试他?他在你这里,就想收拾你也不敢的。”春航笑道:“一发胡说了!”
忽然跟班的来请道:“房师杨老爷有要紧话商量,就请老爷过去。”春航即吩咐套车,换了衣服去了。蕙芳此时闲着,一人在寓里也闷,唯有到各相好处走走。春航去了,蕙芳正走出来,忽听得咭咭咯咯之声,一回头看是三姐,蕙芳笑面相迎。三姐也笑盈盈的说道:“好几天不见你来。”蕙芳道:“我倒天天来的,就不见你出来。”三姐道:“老爷出门去了?”三姐把蕙芳腰间的表套子看了一看道:“这个我也会做,我还会做戳纱的荷包。”蕙芳笑道:“何不赏我一个?”三姐笑道:“我的东西不给人。”蕙芳道:“将针线给人,也不要紧。”
三姐瞅了他一眼,问道:“你今年贵庚了?”蕙芳道:“十九岁了。”三姐道:“倒与我是同庚。只怕月份总比我小,你是几月?”蕙芳道:“三月。”三姐道:“我比你长,我是正月。”蕙芳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以后就叫你为姐姐。”三姐笑道:“我不配。”蕙芳道:“我又冒失了!我原不配做你的兄弟。”三姐道:“我说我不配,你有什么不配呢?你肯叫我姐姐,我就叫你兄弟。”便接口叫了一声“兄弟”,蕙芳也叫了一声“姐姐”。又道:“我前日真怪你有点冒失,怎么你问起潘三那事来?这事干我什么事?那是你姐夫做的事情,与三兄弟报仇。我瞧还没有瞧见潘三是什么样儿呢!这句话你若问了别人,只怕就不好,幸亏是我。我因为是你问我,我所以不肯恼你,若第二人,我依他么?兄弟,我明日送你对荷包。你只别告诉人说我给你的。你若说了,惹得这个又来要,那个又来讨了。”蕙芳谢了。又立谈了一会,各自散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以优伶为主人公来反映梨园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清代知名禁书。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品花宝鉴》为清末“狭邪小说”的始作俑者。《品花宝鉴》正是以上层官僚贵族、王孙公子,下层恶吏市井、伶人百姓等一系列人物的所作所为为纵向线索,以梨园、青楼、府第为横向网络,多层次地展现了清代贵族公子的豪华奢侈生活和当时梨园的真实情景,尤其揭露了官吏的腐败及当时吏制的某些弊端,诸如捐官、蠹吏、科举考试中枪手迭出的情景,较为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欣赏价值和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