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荷生班师,与小珠一路同行,极其款洽,就是采秋,也自十分敬礼。荷生到京,皇上御门,大赦天下,行郊劳礼,行受俘礼,召见七次,谕令入阁办事。荷生面求赏假一年,归省坟墓,就也准了。此时幕僚如爱山、翊甫、雨农辈,各得了官,或留京或留江左。小珠缘散馆在即,不得同行。荷生只带采秋与青萍,别了小珠。及到太原,恰是乙丑端节,红卿喜出望外。这夜搴云楼排上高宴,寄园里灯彩辉煌,钗鬟杂沓,就如蓬莱仙岛一般,也不用说了。接着鹤仙回任太原,谡如、紫沧假归。这几家银鞍骏马,绣伞锦衣,奕奕往来,真个楞严聚十种之仙,车骑咽宣阳之里。
荷生却深居简出,只访了心印,略询别后起居,便袖出一柬,说道:“戎马风涛,此事遂废,但宿愿十年,扪心负负,遂不敢不自献其丑,上人瞧罢。”心印接过,展开朗诵道:
并门韦公祠碑记
呜呼!天下之人夥矣,委琐龌龊,鲜不足道。有豪杰者出,天辄抑之,使不得正是非、核名实,以行其志于天下,车抑郁谋侘傺而置之死,是可哀也。虽然,哀莫大于心死。彼其心光方聚于天为星辰,散于地为珠玉。呜呼!余死友东越韦公莹,字痴珠,弱冠登贤书,值时多故,每读朝廷忧民之诏、选将之书,辄咨嗟累日,愤不欲食。
会酒酣耳熟,则罄其足之所素经、口之所欲言,倾囊倒箧而出之。尝慨然曰:‘国家版图寥阔,譬诸上农大贾之家,食指累累,安坐而食,而货财之所由生,耕稼之所由事,主人翁并不颐指而使之,田连阡陌,钱叠邱山,宁有济乎?’又谓:‘贤才国家之宝,以鹰犬奴隶待之,将遁世名高。况令其卑躬屈节,启口以求一荐达?是不肖鄙夫之所为,而谓贤者为之乎!’迄今诵其言,犹觉须眉间勃勃有生气焉。
丁巳,公游并门,年四十矣。校书刘梧仙者,侍酒座,倾心事之。明年戊午立秋日,公死,梧仙遂殉。佛说因缘,此殆有因有缘乎?
或曰:‘太原竹竿岭,有夫妻庙,相传有夫妇推车至此,力尽而毙,虎守其尸,里人异之,祠为山神。请以此例祠公。’余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或曰:‘浙西湖有双烈祠。故老言京师少年崔升,偕妻陈氏至杭州,投亲不遇,饥不得食,一绳并命。钱塘令为葬万松岭侧,有驱虎逐疫诸灵迹,里人以其功德在民,祠之。请以此例祠公。’余曰:‘此匹夫匹妇之为谅,不足以况公。’或曰:‘公之游山右也,宿草凉驿,梦入双鸳祠。然则援夫妻庙、双烈祠以祀公,犹梦也夫!’余曰:‘有是裁,妖梦是践。’或曰:‘苏文忠侍妾朝云,从公谪惠州,死,公葬之栖禅塔下。今丰湖苏公祠,有朝云像,是可仿以祠公。’余曰:‘诺哉。’
余与公订交并门,始终与梧仙同。梧仙能以身殉,余请以柳巷寄园为公祠,侍梧仙于其侧,题曰韦公祠,是则余殉公之义也。呜呼!公不死矣。
时岁次乙丑,秋八月上浣,富川韩彝撰文,雁门杜梦仙书丹。
诵毕,又复阅一过,说道:“大人高词磊落,痴珠真个不死。贫僧既受大人付托,便俟此文上石,算做功行圆满罢。”荷生就订明日,偕到竹竿岭坟上一别,心印也答应了。
次日,荷生仍来汾神庙,与心印共坐一车,一瓣心香,数行情泪,因吟锦秋墩旧作,向心印道:“痴珠赏识我,就是这首诗。”心印道:“这不就是‘寂寞独怜荒冢在’么?”两人黯然一会。荷生说道:“痴珠虽死,却有个好儿子出来,不日就到,这也算得寂寞中热闹。我却怎好哩?百年以后,不是个‘寂寞荒冢’么!”心印笑道:“儿孙自是儿孙的事,大人晚子罢了。”说毕,随取出一个锦袱,包件东酉,递给荷生道:“大人检点,自然明白。”遂骑驴而去。
看官,你道他给荷生什么东西?原来就是九龙佩。痴珠临终时,就赠给心印,后来询知这佩来历,这会交还荷生。荷生回来搴云楼检开,中附一笺,写有一词,便与红卿、采秋同看。词云:
愁从想处归,爱向缘边起。色相空空,何处寻蒙翳?人生过隙驹,苦守着断雨零风不自知。还只道秦关百二是千年业,那里有不散的华筵、不了的棋?
看毕,三人感叹。
荷生就将九龙佩交还红卿,道:“十五年前,你与我灞桥分手,解佩赠我,我后来就给了秋痕。不想秋痕却倾身事了痴珠,将这佩赠给他,如今又还在我两人手里。可见天下事一动不如一静。”红卿道:“痴珠由川再至长安,我就没见.说是住了一夜,匆匆去了,却原来有这里一段因果。我那年来时,长安狠有人托我购他诗文集哩。”荷生道:“你不说,我却忘了。这板后来当交心印留在祠内,我们印出数百部带去罢。”采秋道:“小珠说是散馆后便来,怎的又延搁一个月哩?”荷生道:“怕是又有什么差使。”当下三人说些闲话,也与红卿说那蕴空一签一偈的灵异,就各自安寝。
荷生与采秋并枕,却梦见痴珠做了大将军,秋痕护印,督兵二十万,申讨回疆。荷生觉得自己是替他掌文案,谡如、卓然、果斋等人都做他偏稗,春纤、掌珠、宝书也做先锋。正看着皇上亲行拜将推毂等礼,何等热闹,却给大炮震醒。搓开睡眼,天已亮了,是曹节度衙门亮炮。历将梦境记忆,说与采秋听。采秋却也是一样的梦,这也算奇。
此时藕斋也死了,采秋亲送父母灵柩,回转雁门。荷生便把愉园收整,做个柳贞慧仙妃祠,附祀掌珠、宝书。忽得小珠都中来书,说是病了。荷生虽为关怀,却急于言归,遂令老苍头贾忠及穆升等,将衣装装骡三千余口,带着二百名精兵,先行押解回家。自己俟着采秋雁门转身,便领红卿带一百名健妇,也自东归。
到家拜摺谢恩,就告了病,吁请开缺。构一座园亭,比寄园小些,却有愉园三四倍大,也有一楼,恍佛柳巷,就也唤做春镜楼,与采秋居住。隔院是个薛荔仙馆,便给红卿居住。红卿、采秋敬事正夫人柳氏,极其相得。荷生低徊往事,追忆旧游,恍惚如烟,迷离似梦,编出十二出传奇,名为《花月痕》。第二出是个《菊宴》,赶着重阳节,令家伶开场演唱。
这并州寄园,荷生托谡如改做韦公祠,不数日就也竣工。心印早将碑文上石,竖在轩轩草堂右庑。这日谡如迎主入祠,是夜心印沐浴更衣,召集徒子徒孙,念个偈道:
人相我相,一切俱无。
是大解脱,是古真如。
安身一榻,代步一驴。
驴归造化,榻赠吾徒。
便坐化了。次日,心印那匹黑驴竟自倒毙。
再说小珠晋京复命,接着春闱,又得房差,闱后散馆,得授编修,便陈情乞假。皇上特恩给与封典,驰驿奉柩回南,赏假一年,择婚完娶。小珠谢恩回寓,却病了两个月,以此挨至九月,才素服匍匐入晋。秃头迎上,小珠一见秃头,便自恸哭。秃头叩头下去,就也哭出声来。小珠含哀扶起,抚慰一番,问起竹竿岭邱垄,两人又自大哭。
是日进城,就在汾神庙西院卸装。心印已是坐化了。次日清晨,秃头引至竹竿岭坟上,小珠抢地呼天,与秃头哭个泪尽声干。继而巡视四围,哀哀而哭。旷野风高,哭声酸楚,善人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猬集观看,也自泪落不止,都说道:“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前来搬取灵柩,韦老爷地下也喜欢了。”便有老年男妇前来劝止秃头,转令劝止小珠。时已亭午,小珠趺坐坟下,哭个不住。末后秃头与跟人劝止,大众百口同声,小珠方停了哭,谢了善人村父老,就到秃头家来。此时跛脚已生一男一女,都出来叩见。傍晚,秃头将痴珠、秋痕两幅遗照,检奉小珠。小珠起身,惨然展视,又自痛哭一番,着秃头打扫净室供上,磕了三个头.就在净室住下了。在小珠愿意,便不进城。次日,谡如知道,驰马而来,再三劝阻,迎回自家行馆,十分款接。
第二日,小珠便随谡如来谒柳巷祠堂。见轩轩草堂正面一座沉香雕花的龛,约有九尺多高,内奉先人坐像,龛前主题云“故东越孝廉韦公痴珠神座”。东边立一女像,也有小主题云“故秋心院校书刘秋痕之位”。小珠含泪磕了三个头,便与谡如商量,搬住搴云楼,洒泪说道:“先君远游日多,小子稚弱,生既未侍晨昏,没复未亲含殓,奉讳以后,大母以道茀不许奔丧,通籍以还。小子复以王事驰驱,不能得闲,茕茕在疚,以迄于今。昨宿坟山,老伯悖悖垂诲,促令进城。此地有祠有像,小子再图安逸,不想朝夕侍奉,这不孝之罪,真是擢发难数了。”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谡如也自伤心,只得曲从其意,吩咐跟人将汾神庙行装及秃头眷口,一起移入,谆嘱小珠道:“你病初愈,孤身万里外,上有重闱,岂容不自珍重,转恫先灵?”小珠收泪答应,遂分手而去。
此时留子善科守,调补太原,晏子秀升县,调署阳曲,都是旧交。就是曹节度以下,知道小珠到了,也来慰问。小珠免不得要出来官场应酬。当经子善、子秀说合,小珠与靓儿结姻,阿珍与小珠庶出一妹,名唤淑婉结姻。随差干弁持信前往东越,请过婆媳两夫人示下,准了择吉两边互行纳聘。
转盼之间,便是冬天,摄扛媪椋?窦?糸搿O纫蝗眨?驮谛??萏每?艘惶斓酰?⒅荽笮」僭奔吧瘃疲?抟徊坏健4稳眨?≈橥讲匠龀牵?傺ǜЧ祝?ㄓ话Ш俊K旆盍借眩?梢孕寤ù蠛炷兀?右越踽ⅲ?葑ざ?庞窕???孕懈?俗∷蓿??Χ?臁Z杖缫?胄≈橥?校?鸵苍袢贞?旎啬希??窕??罘蛉肆殍咽照??词且?榷?眨?杖绫闼趿肆秸荆?群蛐≈椤U馊粘罩榈?砥粜校?宦肪闶枪偕鸺靶≈橥?曜嫠图老??杂窕??穑?庞惺?铩P≈橐灰豢耐沸涣耍?仙馅杖绱蠖尤寺怼<暗椒?堑侵郏?玫毓俪〖肮示桑?质且环?芳溃??秩饶帧
《花月痕》,清魏秀仁所作小说,魏秀仁,字子安,又字子敦。全书十六卷五十二回,原署名为眠鹤主人撰,栖霞居士评。较早版本为清光绪十四年木刻本、光绪十八年上海图书集成局的铅字排印本等。此书流行于清末狭邪小说及鸳鸯蝴蝶派小说浪潮之前,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到狭邪小说的过渡环节,象徐枕亚的《玉梨魂》从小说名字和内容都是学它的。是清朝继《红楼梦》之后的又一部长篇言情小说,是我国第一部以妓女为主要人物的长篇小说,写韩荷生、韦痴珠与青楼女子杜采秋、刘秋痕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