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捉风捕影逃将去,半神半鬼半人。致他舍命怨东君,空馀愁面对西曛。
客途陡逢惊险事,如痴如醉如昏。百方回避幸全身,夜深心悸万山中。
右调《临江仙》
话说于冰带了柳国宾等入都,不数日到了王经承家中,将行李安顿,从部中将王经承请出。王经承问:“假写锦衣卫并严太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对我说。”于冰支吾了几句,王经承听了,心上也不甚明白。本日送了王经承二百两银子,王经承如何不收,连忙吩咐家中与于冰主仆包了上下两桌席,着饭馆中送来。于冰又嘱咐了几句话,王经承满口应答。次日邀于冰同出门外办事。于冰要带人跟随,王经承道:“那个地方岂是他们去的?只可我与你去。”于冰道:“你说的极是。”又嘱国宾道:“我下晚时即与先生同回。”
到了定更时分,王经承回家,却不见于冰回来。国宾等大是着急,忙问道:“我家主人哩?”王经承说:“他还没有回来么?”国宾道:“先生与我家主人同去,即当与我家主人同回。”王经承道:“他今日邀我查家楼看戏,又再三叮嘱我,只说去锦衣卫衙门中;又怕你们跟随,托我止住你们。想是为京城地方,你们不惯,和人口角不便。即至到了查家楼,看了两折戏,他留下五两银子,叫我和柜上清算。他说:‘鲜鱼口有个极厚朋友,必须看望。若是来迟,不必等我。’我等到午后,不见他来。我们本司房人请我商量事体,只弄到这时候才回。你主人此刻不来,想是还在那朋友家闲谈。”国宾道:“是那个朋友?”王经承道:“你主人的朋友,我那知道?”国宾大嚷道:“你把我主人骗去,你推不知道,你当日就不该同行。我只问你要人!”王经承道:“这都是走样第一的话。我合你主人是朋友,我又不是他的奴才,我又不是他的解役,他便要拜望朋友,难道我缚住他不成?”国宾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推睡里梦里,我家还有你的书字!你将我主人用书字骗在京中,我合你告到三府六部,总向你要人!”王经承道:“你家有书字,难道我就没有?你主人托成安县潘知县之子寄字与我,说家中有关系事,被人扣住,非作严中堂名色走不脱,着我写字,雇人去叫他来京,许了我二百两银子。书字还现在家中,银子是昨日与我的。怎么反说是我骗他?怎么就慌到这步田地,说出告状话来?”国宾道:“你那里晓的。”王经承道:“我不晓的,你到晓的!你主人又不是七八岁娃子,怕走迷了,被人家收去了。一个太平世界,又不是荒乱年景,谁敢把你主人白煮吃了不成?”国宾急得跳道:“你看这个蛮子,胡嚼!你只拿我主人书字来。若是我主人手笔,着你叫他入都,我还有半点挽回;若是你写的,我将你一刀两断,决不干休!”王经承微笑道:“你要将舌头略软些!吓杀了我,也是个人命案件!”说罢,向内院便走。国宾扯住袖子道:“你从内院逃去,我却向谁要人?”王经承挽回首来一看,说道:“你主人虽在外郡小县,却言谈貌相极像个大邦人物。怎么成安县又出了一个你,真是造化生物不测处!我且问你:你主人书字不得我去取,他自己会出来么?”王范道:“柳哥,你且让王先生入去,他现有宅眷在内,怕甚!”国宾方肯放手。
王先生缓缓的入去,少刻拿出书字来。国宾看了笔迹并字内话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经承道:“如何?是我骗他,还是他骗我?”冷明猛可哩见桌子傍边砚台下压着一封书字,忙取出来看,上写:“柳国宾等拆。”国宾忙拆开一看,大哭起来。王经承道:“看嘴脸!我家最忌这种腔调。若要鬼叫,请出街里去!”国宾哭说道:“王先生,我家主人不是做和尚,便是做道士去了。你叫我怎么回去见我主母?”王经承向冷明、王范道:“他平素必有痰症。今日是他发作的日期,因此乱吐。”国宾又痛哭道:“王先生,你听我说……”遂将于冰在家如何长短,说了一遍。
王经承听了,也着急起来,道:“如此说,他竟是逃走了。你拿他写的书字来,我看看。”国宾付与。王经承从身边取出眼镜,在灯下念道:
我存心出家久矣。在家不得脱身,只得烦王先生写字叫我入都,与王先生无干。你等见字,可速回家。原带银一千两,送与王先生二百两,我留一百两,馀银交陆总管手。再说与你主母,好生教管元相公,用心读书,不得胡乱出门。各铺生意,各庄田地,内外上下男妇,总交在卜太爷、陆芳、柳国宾身上。事事要遵我日前说的去行,不得负我所托。我过五七年还要回家看望,你们断断不必寻我,徒劳心力无益。若家下男女有不守本分者,小则责处,大则禀官,逐出存案,慎勿姑息养奸,坏我家政。此瞩。不华主人笔。
王范等听了,也哭起来。王经承见有与他无干字样,心上也有些感激,滴了两三点泪来,说道:“京城地方最难找人,况你主人又面生,你们便哭死也无益。我到明早自有个道理。”说罢,摇着头冷笑道:“我今年五十六岁,才见了这样狠心人。大奇大奇!”入里去了。
次日天一明,王经承拿出一万京钱,雇了十几个熟人,每人各给纸条一张,上写于冰年貌、衣服,分派出京门外,四面找寻;又着国宾等各园馆居楼、大街小巷,天天寻问,那里有个影儿?国宾等无奈,别了王经承,回上成安。到了门前,一个个雨泪流涕,众家人见光景诧异,急问主人下落。国宾拍手顿足,哭了又说。早有报知,卜吓得惊魂千里,摔倒在地,慌的众男妇搀扶不迭;元相公也跑来哀叫,一家上下和反了的一般。卜氏哭的死而复苏,直哭了两日夜,一点饭也不吃。到是元相公再三跪恳,才少进饮食。到第四日将国宾等四人叫入去细问。他四人将于冰起身时书字,与前托潘公子并王经承书字,都交在卜氏面前,卜氏又哭起来。自此,不隔三五天要把国宾叫入来骂一顿,闹了半月有馀,方才休息。起初还想着于冰回心转意,过了三年后,始绝了念头,一心教养儿子,过度日月。着他父总其大概,内外田产生意通交在陆芳、柳国宾二人身上,也算遵夫命,付托得人。
再说于冰将王经承安顿在查家楼,他素常闻听人说彰义门外有一西山,又名百花山,离京不过六七十里,急忙雇了一辆车儿,送他出了西便门。换了几个钱,打发了车夫,又雇了两个脚驴儿,替换的骑。他惟恐王经承回家证出马脚,万一被他们赶了来,岂不又将一番机关妄用!因此直奔门头沟,打发了脚户,住了一宿,到次早入山。秀才们行路极难,况以富户子弟走山路,越发难了。费七八天功夫,始过了丰公、大汉、青山三个岭头,由斋堂、清水沿路问人,寻百花真境。天天住的是茅茨之屋,吃的是莜荞之面,访道心切,到也不以为苦。只是越走山路越大,每天路上或遇二三个人,还有一人不遇的时候。
那日行走到巳牌时分,看见一山高出万山之上,与他山不同。但见:
突兀半天,识其面而莫测其背;苍莽万里,见其尾而不见其头。大峰俯视小峰,峰峰现奇峻之形;前岭高接后岭,岭岭作纡回之势。壑间古桧风摇,仿佛虬行;崖畔疏松云覆,依稀龙聚。高高下下,环顾惟鸟道数条;呀呀喳喳,翘首仰青天一线。雷声山中瀑布,雨喷石上泉流。翠羽斑毛,盈眸多珍禽异兽;娇红稚绿,遍地皆瑞草瑶葩。岩岫分明,应须仙佛寄迹;烟霞莫辨,理宜虎豹潜踪。
于冰看了山势,转了两个山湾,猛抬头见一山下坐着十数个砍柴人。于冰上前举手道:“请问众位,此处叫什么地名?”一山汉用手指说道:“你看此处山高出别山数倍,正是百花山了。”于冰道:“上边可有庙宇没有?”山汉道:“过此山再上一大岭,岭上止小庙一处,庙上住着一八十岁老道人。每月我们这相近山庄摊些柴米,约同五六十人,拿了兵刃,方敢去一送。本日定行下山。”于冰道:“要这许多人去为何?”又一山汉道:“此处山高,到绝顶,一上一下可及八九十馀里;内中狼蛇虎豹、妖魔鬼怪,大白日里往往伤人,人少如何去得?”于冰道:“那道人他怎么不害怕?”山汉道:“他除了每月收柴之后,经年家不开庙门,四围都是极高的墙,虎豹入不去就罢了,总怕也说不得。”于冰道:“那老道可有道术么?”山汉道:“他不过天生的寿数长,多吃几年饭,有什么道术!”于冰道:“若去他庙中,从那边是正路?”山汉指西南一条山路道:“从此山坡,便是盘道。”于冰举手道:“多承指引了。”撇转身便走。山汉道:“断断使不得!此去要上三十八盘,道路窄小,树木繁多,且要过鬼见愁、阎王鼻梁、断魂桥,许多危险处。便到他庙中,有何好处?我们去,还要彼此扶掖牵引,你是个斯文,如何走得!遇着异样东西,那时后悔就迟了。”于冰道:“我是个求仙访道的,有什么后悔处!”说罢又走。又听的一个山汉道:“我们看这个人生得眉清目秀,只怕有些疯症。”行了数步,又听得三五个人乱叫道:“相公,快回来,不是胡闹的!”于冰那里听他,上了山坡,便绕盘道。见树木参差,荆棘满地,步步牵衣挂袖,甚是难行。绕了十几个盘道,喘吁吁的气也上不来。从树林内四下一觑,见正南上山势颇宽平些,树木荆棘亦少。苦挨到那边,四围一看,通是重峦峭壁,鸟道深沟,坐在一块大石上养息气力。
约有半顿饭时,觉得气又壮了些。刚站起来,猛见对面山西岔内陡起一阵腥风,风过处,刮的那些败叶残枝摇落不已,顷间山岔内走出一只绝大的黄虎来,于冰不由的“呵呀”了一声。只见那虎看见了于冰,便将浑身的毛都直竖起来,较前粗大了许多,口内露出钢牙,眼中黄光直射,向于冰大步走来。于冰心内恐惧,到此也没法了。只见那虎相离有四五步远,直竖起来,将前二爪在地下一按,跳有五六尺高,向于冰扑来。亏的于冰原是有胆人,不至乱了心曲,见那虎来,瞅空儿向傍一闪,那虎便从于冰身边擦了过去,其爪止差寸许。于冰急回身时,那虎也将身子掉转过来,相离不过四尺远。于冰倒退了两步,那虎两只眼睛直视于冰,大吼了一声,火匝匝又向于冰扑来。于冰又一闪,那虎复从身边过去,落于空地。于冰趁他尚未转身,如飞的便向东跑。一回头,见那虎也如飞的赶来,料想跑不脱,旋即站住,等那虎过来,好再躲避。那虎见于冰站住,他便也迎面蹲下,披拂着胸前白毛,两只眼直视于冰,口中馋涎乱滴,舌尖吐于舌外,那一条尾巴与一条锦绳相似,来回摆动。于冰偷眼看视,见右边即是深沟,于百忙中想出智巧,两眼看着那虎,侧了身斜行了三步馀,已到沟边。那虎随即也将身子扭转,看着于冰。少停片刻,只见那虎又站起来,将浑身毛一抖,跳有七尺来高,向于冰扑来。于冰见那虎奋力高跳起来,也不躲避,急向虎腹下一钻,那虎用力过猛,前足登空,头朝下触入沟中,闪下去了。
于冰趁空儿又往西跑,一边跑一边回看,约跑有百十馀步,见那虎不曾追赶,急急的向树林多处一钻,方敢站住。站了多会,又回来看。自己笑说道:“果然那些山汉们不说虚!”从树林中出来,见西面是高岭,忙上山头,不但不见百花山,连来的道也不见了,那里还顾访老道人!再一望,见西北有一条白线,高高下下,像条道路,于是直望那条道路走去。正是:
学仙原非容易,惜命不可修行。
试看于冰遇虎,要算九死一生。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的黑暗,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严嵩父子贪赃枉法的行径,还通过大家公子温如玉和妓女金钟儿,周琏和齐惠娘的故事,揭露其芒淫无耻的生活和卑污的社会风俗。整部小说语言生动流畅,表现手法,绘人状物无不精妙,是清代长篇小说中较有影响的作品,郑振铎先生把《绿野仙踪》和《红楼梦》《儒林外史》并列为清中叶三大小说。但因其“为鬼神、诲淫”之作,屡遭查禁,原本现中国大陆仅存一套。